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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以闲谈而消永昼——看《繁花》的民间世界
发布者:毛海琳发布时间:2021-11-15 22:03:57阅读(113) 评论(0) 举报
南京西路高级会所,女人双色盘发,薄香色袒胸酒会裙,戴南洋黑白珍珠镶浪花钻项链,男人着套装西服,烟雾缭绕中眼睛清亮,这是上海;苏州河旁烟囱高矗入云,氧化铁颜料厂红尘滚滚,绍兴人在城隍庙前摆花摊,哗叽中山装解开着的薄醉大伯从三轮车上踉跄下车,这也是上海。在《繁花》中,从六十年代跨入九十年代,作者金宇澄透过全篇沪语腔调,颇有耐心地一一展示细碎、繁琐的上海凡世俗事,俯瞰视角与蒙太奇式的画面交织,那些有亘久而精细的上海市民传统的人物被置于转瞬即变的时代风云之中,共同呈现出一派沪上市民生活风貌。
《繁花》讲述了以沪生、阿宝和小毛为主人公从少年到中年的经历,穿插大大小小几十余人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展现的是被时代洪流包裹着的小人物在上海这个繁复的城市中自我挣扎的命运。作者金宇澄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对沪文化有身在其中深切的体会和感受,他说过,《繁花》的主题和内容可以用“爱以闲谈而消永昼”来概括,意思即为几个人闲聊,消磨时光。他将自己融入普通市民生活之中,关注普通民众的现实生活图景和情绪心理,对广大群众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等进行事无巨细的展示。《繁花》展示的是上海这个繁华城市几十年的变迁以及上海市民在这个繁华城市中的人生浮沉,写到了大量专属上海记忆的民俗旧习。作者将注意力从传统的时代共名内容写作,如80年代的股票、房地产、下海、认购证等,转移到市民社会的人情往来中来,人际关系成为作品中作者最津津乐道之事,其中的家长里短、纸短情长,都在吴侬沪语的细碎闲语中缓缓流出,铺绘出一幅上海民间生活的浓丽画卷。
上海作为弹丸之地,寸土寸金,居民住宅面积狭小,隐私空间受到压迫,人与人之间关系因此发生变形而变得微妙。例如七十年代小毛家的住处,曹杨新村,由五十年代苏联专家设计的两层砖木结构住宅,每个门牌十户人家,五户合用一个灶间,人称“两万户”,作者这样描述:
“‘两万户’到处是人,走廊,灶披间,厕所,房前窗后,每天大人小人,从早到夜,楼上楼下,人声不断。木拖板声音,吵相骂,打小囡,骂老公,无线电声音,拉胡琴,吹笛子,唱江淮戏,京戏,本滩,咳嗽吐老痰,量米烧饭炒小菜,整幅新鲜猪肺,套进自来水空头,嘭嘭嘭拍打。钢钟镬盖,铁镬子声音,斩馄饨馅子,痰盂罐拉来拉去,倒脚盆,拎铅桶,拖地板,马桶间门砰一记关上,砰一记又一记。”
短短几行字,鲜活写出当时上海市民生活空间之逼仄。这是对七十年代上海民众生存空间的真实描写。而正是由于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无限压缩,才有可能发生极端的人际交往故事。于是,三楼小毛与二楼银凤的私情潜滋暗长,狭小的居住空间和提防邻里的警惕心使得这桩婚外情危险又迷人,然而二楼爷叔长期的窥视和告密最终迫使小毛母亲带着匆匆忙忙搬离,逃离银凤的纠缠和引诱,也是逃离已然畸形的人际关系。作者无意大肆渲染小毛心中的不舍或庆幸,故事的走向——银凤丈夫知道妻子的婚外情——也并无鸡飞狗跳般不安宁,银凤丈夫带着些许怨恨理解了妻子独守空房的空虚,银凤带着些许不舍回归为人妻的身份,小毛安静地搬家,迅速结婚,各人的生活在激起一些波澜之后又回归平静,这也不过是对于民间世态最真实的摹写。
“荡马路”是江浙沪一带特有方言,意指饭后茶余朋友们结伴一起到马路上闲逛,这是上海市民休闲、朋友相聚、男女恋爱的主要活动方式之一。由“荡马路”时朋友间的闲谈始,从你一言我一句的零碎对话中慢慢拼凑出桩桩事件的来龙去脉,各人之间的情愫也悄然升温或变质。由于《繁花》的叙述并无清晰的事件脉络,许多故事的铺陈因由“荡马路”展开。七十年代“文革”时停课闹革命,沪生和姝华便时常相伴“荡马路”,到处乱逛,两个人之间的情感也悄悄发生微妙的变化。作者一边通过他们的行走路线构建上海的街区道路,一边又借他们的眼睛和谈话来描绘当时上海的情形。一次沪生和姝华在“荡马路”时目睹一个中年男老师主动扑向疾驰的公交车寻死,然后在路边阴沟盖上发现“漏空铁栅之间,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雪筋络,白浆,滴滴血水”,写出人命轻贱;又写到沪生和两个同学放学后“荡马路”经过一位“香港小姐”家,同学假扮红卫兵想调戏“香港小姐”却反被轻视,一怒之下同学造谣“香港小姐”破坏文化大革命引来了真正的红卫兵抄家队伍,于是“香港小姐”家中所有物品被扔到马路,本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坐在马路上任人拿剪刀剪自己的旗袍,沪生和同学也照模学样一人剪一刀,完了之后仿若无事一样继续“荡马路”去了。由“荡马路”引出一系列事端,描写出“文革”乱象,社会秩序不稳定,普通人的尊严和隐私受到践踏,而人性也逐渐沦丧在畸形的社会风气里。文章转到九十年代,都市青年聚会,饭后少不了“荡马路”这项活动,汪小姐、宏庆夫妇与梅瑞、康总到余杭乡下游玩,一餐土家菜后衣着光鲜的上海男女四人到田间漫步,其间汪小姐和宏庆藏到稻草垛里野合,梅瑞和已婚的康总闲谈间渐生情愫,由此开始了后续发展的婚外恋情,“荡马路”为都市男女提供了一个暧昧的空间。又如陶陶、沪生、阿宝和范总到苏州谈事,半夜十一点多和前台小姐闹脾气硬要出招待所“荡马路”,到一点多却进不了门,四人只好继续在马路上闲逛,摸到苏州沧浪亭,于是四人谈天说地,从清朝的太平军讲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上海造反队头子,眼看着云灿霞铺,沧浪亭一点一点亮起来,也因有这段奇妙的经历,四人之间的交情愈加不一般。由此可见,“荡马路”不仅是茶余饭后的休闲活动,也是流言蜚语的滋生之处,亦是市井生活横切面的展示空间,人与人之间的微妙情感更是能在此得以升华。
中国式饭局向来是人情利益涌动的最佳场所,酒席之上的言谈虚虚实实,你来我往中进行相互的试探,众多隐秘的私情或不为人知的真相于是在觥筹交错间浮出水面,这也是典型的民间一景。《繁花》中写到了众多大大小小的饭局,从七十年代的家庭聚餐,到九十年代的饭店聚会,三十多年来政治风云变幻,无论贫富,不变的是上海人对于吃食的精致追求,既是个人需要,也是招待客人的礼数,这是上海特有的民间文化。三年困难时期,阿宝大伯到阿宝家蹭饭,小阿姨开架橱,翻拣出虾米紫菜,仍怕小菜不够,要向邻居借鸡蛋。而大伯对吃食有一番研究,在饭桌上仍大谈特谈中餐名堂:虾籽蹄筋,要炖到像豆腐一样,荷叶粉蒸肉,要用上好五花肉切块加料腌透,浑身滚满炒得喷香糯米粉,荷叶裹紧,上笼蒸透,以及按宁波人说法,“下饭无膏,饭吃饱”,因此要拿紫菜蛋羹下饭。即使是困难时期,上海市民仍不放弃对吃食的追求,想法设法把饭菜弄得丰盛。家常饭尚是如此,商贾聚餐更是奢靡。《繁花》讲到九十年代汪小姐、李李、丁老板等一行人去常熟游玩,徐总负责在当地接待,餐桌上首先端上“八冷八热”,叫花鸡,锅油鸡,出骨鱼球,芙蓉蟹斗等,白汁西露笋尖要拿笋皮包鱼肉、虾仁,拿笋丁、菜梗丁、金腿丁勾芡,大闸蟹只吃蟹坨、雄蟹膏和雌蟹黄。而酒席言谈中更是暗流涌动,商贾互探对方底细,男女挑逗寻欢作乐,于是在常熟宴上,汪小姐假意醉倒,引得徐总亲自搀扶她进房间,然后对徐总投怀送抱,有了私情。之后,又一次酒宴在上海“至真园”中进行,依旧是常熟那帮人,大家说说笑笑,细细讲着林太遇鬼的经历,气氛一片和睦。却不料徐总的秘书苏安突然闯入,在众人面前宣告汪小姐因与徐总的常熟之约,已怀孕两个月有余,必须立即打胎,唬得众人不欢而散。不过几月,梅瑞又在“至真园”开大型恳谈会,摆了三桌酒,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悉数到场,更有冤家仇家的直接交谈,对话夹枪带棒,精彩纷呈,章节之前预埋的几条线索,统统在这场酒宴上有了结果:汪小姐前夫宏庆到场,揭露出汪小姐因常熟之行有了身孕,借口与丈夫离婚,再找小毛假结婚接盘。于是汪小姐为何刻意与徐总亲近,究竟有没有打掉孩子,为何没有出现在这场酒宴上,借由三场宴席,终于一一连贯成一条完整的人物故事线。而此次酒宴的最高潮,莫过于玲子为了芳妹向出轨小琴的芳妹前夫陶陶讨说法,三人的拉拉扯扯惊到了东道主梅瑞,梅瑞突然发疯昏倒讲胡话。于是,由梅瑞始,由梅瑞终,众人互相猜忌,争风吃醋,最后吵架,不欢而散,这一场饭局解释了小说之前预留的众多伏笔,终归还是草草收场,留下了更大的谜团。《繁花》中的中国式饭局包含着上海对美食高要求的精致传统,但重点从来不在于吃饭本身,而在于人情往来,人际关系的联结或松动往往由一次或几次饭局决定,这种餐桌上微妙的人情往来,实际上是对民间生活的真实写照。
在阅读《繁花》的过程中,能感受到它的最显著特点是大量密密麻麻的人物对话,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省去表示引用人物语言的双引号,统统以简洁的逗号和句号替代,这样略去了第三者复述的引用感,使得叙述者接近于隐形,姿态放低,难以以旁观者视角发表言论和看法,更让阅读的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而《繁花》中所涉及的人物众多,由一人闲语带出另一条故事线,看似随口而出的人名底下暗藏汹涌庞大的生活历程,在不经意间一点一点揭晓,人际关系交错复杂,也并非能以简单的男女情爱、朋友伴侣、亲眷家人关系等来概括,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黏黏糊糊,时疏时密。小说第十章,康总在与梅瑞的聊天中讲到自己的一个朋友,手里有六套房子,但老婆失眠严重,不管住在哪一套新房子、周围如何安静,都觉得隐隐约约有机器响而难以入睡,于是五年间,朋友的老婆每夜只能单独回到开封路的老房子,住到煤卫合用的弄堂亭子间里去,哪怕旧房子里堆满乱七八糟的旧家当,有蟑螂、潮湿虫或鼻涕虫,睡单人地铺她也心满意足,一夜睡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六点半再由司机接回新房子里叫老公起床一起吃早点心,最近因为开封路要拆朋友急得不得了,怕老婆无处可睡。于是书中的人物发出了和我们一样的疑问:太怪了,这个故事乱讲的,要么这个朋友有野女人吧?或者是夫妻性生活不和谐?或者老房子隔壁有女方的老相好?作者不解释,只是叙述,这就是芸芸大众之中一件普通而真实的事情,当下社会有无限的丰富的可能,站在民间立场不必去解释说明,只要讲出来让读者和小说里的倾听者一起猜测就好,因为谁都不是当事人,所以没有标准答案。还有一回,讲到一个洗衣服的女人晚上12点就拿着一大包衣服跟到小毛家去洗,洗到早上五点钟离开,她为什么要大半夜洗衣服?洗完以后也不在小毛家晾干,而是清早拿出去,在哪里晾干?这些问题,小毛不问,他和这个洗衣服的女人之间互相不讲话,不过问彼此的生活,仅仅提供免费洗衣服的地方而已。为什么不问?阅读的人疑惑,小毛心中或许也疑惑,或者不疑惑也不想问。为什么小毛要给她提供洗衣服的地方?作者不说,他只是叙述。当时身为单身汉的小毛也许能与这女人发生无限可能,但最后无疾而终。这也符合城市生活常态。哪来那么多对陌生人的追根究底呢?人人不过是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而已,选择介入别人人生是疲惫的,是需要勇气的,大多数人并不是那么愿意和别人产生过多交集,也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想法,作者更不会开上帝视角进入人物内心世界为读者一一解说,他只是把事情经过陈列出来,不妄自揣测,不添油加醋,不用文字技巧在字里行间暗中添些立场判断,人物之间的可能性和人物心理全由读者自行猜测和判断,这种类似于新写实小说写法的零度叙事,最大限度地还原了一个真实的民间世界。
可以看到,《繁花》中写到的大量上海特色的民间传统,全篇改良沪语的闲琐对话,展示出一个自由自在的民间世界。民众的心声由民众的语言来传达,普通大众的市井日常生活得到最大程度的还原,同时作者放下批判,站在民间立场来叙写这些如繁花般千头万绪的上海故事,使我们能够穿过重重阻隔,倾听最真实的来自民间的声音。